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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:归乡人,陌路魂
一九九二年的冬天,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。北风像一把钝刀,一下下地割在苏北平原上。江苏徐州乡下的陈家村,早已被卷入一片萧瑟的灰黄之中。光秃秃的白杨树在寒风中瑟缩,田埂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,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煤烟,那味道呛人,却也带着一种踏实的暖意。
我叫陈默,那年二十岁,是南京一所大学的大二学生。寒假刚开始,我便挤上了那趟摇摇晃晃、充满汗味和泡面味的绿皮火车,往家里赶。火车到镇上时,天色已晚,最后一班进村的拖拉机也收工了。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,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军大衣,独自踏上了那条走了无数遍的、通往陈家村的土路。
路不长,四五里地,但冬天的夜来得急,才走出一半,天色就彻底黑透了。没有月亮,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,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泛着微弱的光。风从田野里毫无遮拦地刮过来,卷起干枯的豆秸叶,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像有什么东西在暗处低语。我缩了缩脖子,把脸埋进大衣的领子里,加快了脚步。
就在我快要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,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那是我太爷爷。
他独自一人,坐在槐树下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。太爷爷今年八十有七,身子骨一向硬朗,只是耳朵有些背了。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对襟棉袄,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绒线帽,正是他平日里最常穿的装束。他坐得笔直,双手放在膝盖上,目光直直地望着村外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——也就是我走来的那条路。
“太爷爷!”我心中一喜,快步走了过去,“天这么冷,您怎么一个人坐这儿?家里人不放心您出来啊。”
他似乎没有听见。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一动不动,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,在昏暗的光线下,显得异常明亮。他远远地凝视着我,或者说,是凝视着我身后的方向,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、深沉的期盼。
我走到他跟前,又喊了一声:“太爷爷,是我,阿默啊!我放假回来了。”
这一次,他终于有了反应。他的头微微动了一下,目光从远方收回,落在了我的脸上。那眼神很奇怪,没有看到亲人归来的喜悦,也没有丝毫意外,只是一种……空洞的审视。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,又仿佛在看一个从他面前路过的影子。
“天冷,回屋吧。”我伸手想去扶他。
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棉袄的瞬间,一股刺骨的寒意猛地从他身上传来,让我下意识地缩回了手。那不是冬天里正常的冷,而是一种……仿佛来自冰窖深处的、不带一丝活气的阴冷。
太爷爷没有理会我的动作,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嘴唇动了动,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然后,他缓缓地转过头去,再次望向了那条漆黑的土路,仿佛我从未出现过一般。
我心里犯起了嘀咕。太爷爷的耳朵虽然背,但也不至于聋到这个地步。而且他今天的样子,实在太过反常。那股寒意,那空洞的眼神,都让我心里莫名地发毛。
“太爷爷?您……您是在等谁吗?”我试探着又问了一句。
他依旧没有回答。只是那凝望远方的姿态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我站在原地,有些不知所措。夜风吹过槐树光秃秃的枝丫,发出“呜呜”的怪响,像女人的哭泣。周围的寂静和太爷爷反常的沉默,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。我想,或许是老人家年纪大了,有些糊涂了,又或许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,跑出来生闷气。
我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决定不再打扰他。毕竟,我离家这么久,父母肯定在家里等急了。
“那……您早点回去,别着凉了。”我嘟囔了一句,便背着书包,绕过他,快步向村里走去。
走了几十步,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。老槐树下,太爷爷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单薄,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,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永远不会归来的人。那幅画面,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里,让我心里那丝不安,愈发浓重。
我家在村子中间。还没进院门,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嘈杂人声和隐约的哭声。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我。
我推开虚掩的院门,冲了进去。院子里灯火通明,挤满了人。亲戚邻居们来来往往,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悲伤和肃穆。堂屋的门大开着,里面飘出浓浓的香烛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、属于死亡的气息。
我一眼就看到了父亲。他站在院子里,眼圈通红,正和几个叔伯低声商量着什么。
“爸!”我喊了一声。
父亲猛地回头,看到我,先是一愣,随即快步走过来,一把抓住我的胳膊,声音沙哑:“阿默?你……你怎么回来了?”
“我放假了啊。家里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我看着这满院的素白,心沉到了谷底。
父亲的嘴唇哆嗦了一下,眼中涌上巨大的悲痛,他艰难地开口:“你太爷爷……他……今天下午,没了。”
“什么?!”我如遭雷击,整个人都懵了,“不可能!我刚才……我刚才在村口还看见他了!”
这句话一出口,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,那眼神里充满了震惊、疑惑,还有一丝深深的恐惧。
母亲闻声从屋里跑出来,一把将我拉到怀里,哭着说:“傻孩子,你胡说什么!你太爷爷的遗体,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停在堂屋里,一步都没离开过啊!”
我浑身冰凉,用力地摇头:“不!我真的看见了!他就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,穿着蓝色的棉袄,戴着绒线帽,我还跟他说话了,他……他还看了我……”
父亲的脸色变得惨白,他抓住我的肩膀,用力地摇晃着:“你真的看清楚了?真的是他?”
“我看得清清楚楚!”我带着哭腔喊道。
“那……他跟你说话了吗?”父亲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他没说,他只是……只是看着我,然后就一直望着村外……”
听到这里,父亲的身体猛地一软,差点瘫倒在地,旁边的三叔赶紧扶住了他。母亲则死死地捂住我的嘴,泪如雨下:“别说了,阿默,别再说了……”
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我只知道,我刚才在村口遇到的那个,绝对是我的太爷爷。可为什么全家人都说他已经……死了?而且遗体一直停在堂屋里?
一个可怕的念头,如同毒蛇般钻进我的脑海。如果堂屋里的那个是“尸体”,那我刚才遇到的……是什么?
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我看着父亲和母亲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恐惧,终于意识到,我可能……遇到了一件我二十年人生里,最无法理解、最恐怖的事情。
我遇到的,是太爷爷的……魂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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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# **第二章:空灵柩,满村惶**
那一夜,我是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煎熬中度过的。母亲坚持让我和她一起睡,她用被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,可我还是感觉冷,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,怎么也暖不热。
我的脑海里,反复回放着村口的那一幕。太爷爷空洞的眼神,他身上那股非人的寒意,还有他最后那沉默的、仿佛永恒等待的姿态。这一切都那么真实,真实到让我怀疑堂屋里那具冰冷的遗体,才是一个虚假的幻影。
院子里的人声渐渐散去,只剩下几个近房的叔伯在守灵。我偶尔能听到他们压低了声音的交谈,夹杂着父亲的叹息和母亲压抑的哭泣。他们的话题,始终绕不开一个核心——我遇到的那个“东西”。
“……阿默这孩子,从小眼就尖,不会看错的……”
“……邪门了,真是太邪门了……老爷子这是……这是舍不得走啊……”
“……别说了!明天赶紧入殓,让老爷子早点入土为安才是正事!”
父亲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严厉,打断了别人的猜测。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恐惧,他不是在安慰别人,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。
后半夜,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。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我又回到了村口的老槐树下。太爷爷还坐在那里,只是这一次,他不再看远方,而是转过头,静静地看着我。他的眼神不再空洞,而是充满了悲伤和一种说不清的恳求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对我说什么,但最终,只是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,消散在凛冽的寒风里。
我猛地惊醒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窗外,传来一阵阵急促的铜锣声和人们的呼喊声。
“不好了!不好了!”
“灵堂里的老爷子……不见了!”
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,瞬间在宁静的清晨引爆。我猛地从床上坐起,心脏狂跳不止。母亲也听到了,她脸色煞白地冲进屋里,一把抱住我,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“阿默,别怕,别怕……”
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。我听到父亲惊怒交加的吼声,叔伯们慌乱的脚步声,还有邻居们惊恐的议论。我穿好衣服,推开房门,眼前的景象让我倒吸一口凉气。
堂屋的门大开着,原本停放太爷爷遗体的门板,此刻空空如也。那身准备入殓的寿衣,整齐地叠在一旁,而本应躺在那里的太爷爷,却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父亲站在堂屋门口,双眼赤红,拳头攥得咯咯作响。三叔和几个堂兄弟正满院子地寻找,连柴房、猪圈都没有放过。
“怎么会这样?门明明锁着的!”三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“昨晚守夜的二狗子和三顺呢?人呢?”父亲厉声问道。
很快,那两个负责守夜的堂兄弟被找了过来。他们俩一脸煞白,眼神呆滞,像是被吓傻了。
“我们……我们不知道啊……”二狗子哆哆嗦嗦地说,“后半夜……我们实在太困了,就……就在门廊下打了个盹……醒来……醒来就这样了……”
“废物!”父亲一脚踹在旁边的柴堆上,怒不可遏。
整个陈家村都炸开了锅。一具好好的遗体,在众目睽睽之下,从锁着的灵堂里消失了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怪事,而是足以让整个村庄陷入恐慌的巨大禁忌。老人们聚在一起,面色凝重地抽着旱烟,嘴里念叨着“尸变”、“走尸”之类的字眼。女人们则聚成一团,一边划着十字,一边惊恐地张望着。
我站在人群的边缘,手脚冰凉。我的脑海里,只有一个念头。
村口。老槐树。
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想法,我怕他们把我当成疯子,或者……当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。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,太爷爷,一定在那里。
我趁着乱,悄悄地溜出了院子,向村口跑去。
清晨的村庄,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之中。空气冰冷而潮湿。我一路狂奔,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。当我再次看到那棵老槐树时,我的脚步,猛地停住了。
他真的在那里。
太爷爷还坐在那块青石上,姿势和我昨晚见到的一模一样。他穿着那身蓝色的棉袄,戴着黑色的绒线帽,坐得笔直,双手安详地放在膝盖上。
晨曦的微光透过稀疏的槐树枝丫,斑驳地洒在他的身上。他的脸上,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,像一尊沉睡了千年的冰雕。
他已经没有了呼吸。
我一步一步地走过去,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我害怕,怕这又是一个幻觉。但当我走近,看到他眉宇间那熟悉的皱纹,看到他棉袄上那颗被我小时候弄丢又补上的、颜色略深的纽扣时,我知道,这不是幻觉。
他就是太爷爷。他的遗体,真的从灵堂里,自己“走”到了这里。
我伸出手,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。那是一种……无法形容的触感。冰冷,僵硬,但又不像是尸体应有的那种僵硬,更像是一种……被冻结了的、属于泥土的质感。
“太爷爷……”我跪倒在他面前,泪水再也忍不住,夺眶而出。
很快,村里搜寻的人也发现了这里的异样,呼啦啦地涌了过来。当他们看到太爷爷安详地坐在槐树下的情景时,所有人都被惊得说不出话来。
父亲拨开人群,冲了过来。他看到眼前的景象,身体剧烈地一震,那张因愤怒和悲伤而扭曲的脸,瞬间变得一片空白。他跪倒在太爷爷面前,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,像个孩子一样,嚎啕大哭。
“爹啊!您这是何苦啊!您这是要干什么啊!”
整个陈家村,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只剩下父亲那绝望的哭声,在寒冷的晨风中,久久回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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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# **第三章:槐树下,旧时约**
太爷爷的遗体被抬回了家。这一次,没有人再敢有丝毫懈怠。父亲请来了村里最有经验的“老执”,也就是专门操办红白喜事的总管,连夜准备入殓。
灵堂里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太爷爷的遗体被重新安放在门板上,他的脸上,还带着那层未化的白霜。父亲和叔伯们跪在灵前,一言不发,只是默默地烧着纸钱。那跳动的火光,映在他们麻木的脸上,像一场无声的审判。
我跪在角落里,心里充满了愧疚和恐惧。我觉得这一切都因我而起。如果我没有回来,如果我昨晚没有在村口遇到他,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诡异的事情?
“阿默,你过来。”父亲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。
我挪了过去,跪在他身边。他没有看我,只是盯着太爷爷的遗体,低声问道:“你昨晚……在村口,除了看到他坐着,还看到了什么?他……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?”
我把我昨晚的经历,一五一十地又重复了一遍。包括他身上那股刺骨的寒意,他空洞的眼神,还有他始终凝望着村外土路的姿态。
“他……他一直在等。”父亲喃喃自语,像是在问我,又像是在问自己,“他到底在等什么……”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着的三叔,突然开口了。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迟疑:“哥,我……我想起一件事。一件很久以前的事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。
三叔搓了搓手,似乎在组织语言。他比父亲小几岁,是太爷爷最小的儿子。“我听我娘,也就是咱们奶奶,在世的时候说过。她说,爹年轻的时候,在外面……有过一个相好的。”
“什么?”父亲猛地抬起头,眼神锐利如刀。
“你别急,听我说完。”三叔赶紧摆手,“那是在……在爹成亲之前。那时候家里穷,爹去南边跑船,在一个码头上认识了一个姑娘。那姑娘是个唱戏的,对爹很好。爹在外面漂泊了大半年,全靠那姑娘接济。后来……后来家里催着成亲,爹就回来了。”
三叔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:“奶奶说,爹走的时候,答应过那个姑娘,等安顿好了,就回去接她。可这一回来,就被太爷太奶拴住了,娶了奶奶。后来……后来就再也没去过那个码头。奶奶说,爹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,觉得亏欠了人家。每年冬天,他都喜欢一个人去村口坐着,一坐就是大半天。奶奶说,他不是在看风景,他是在等……等那个姑娘来找他。”
灵堂里再次陷入了死寂。这个故事,像一块巨石,投进了我们原本就已波涛汹涌的心湖,激起了更大的波澜。
我猛然想起了太爷爷昨晚那凝望远方的眼神。他等的,难道不是我这个回家的孙子,而是一个……几十年前的承诺?
“胡说八道!”父亲勃然大怒,一拳砸在地上,“我爹是什么人我最清楚!他跟我娘过了一辈子,恩恩爱爱,怎么可能会惦记外面的女人!你这是在污蔑他!”
“哥,我没污蔑!我也是听我娘说的!”三叔也急了,“你不信,你去问村里的老人!他们肯定都知道!”
“够了!”一直沉默的爷爷,也就是我的父亲,突然发出一声疲惫的怒吼,“人都已经走了,你们还说这些有什么用!让他安安静静地走不行吗!”
父亲的眼眶红了,他不是在气三叔,他是在气这个他从未了解过的、自己的父亲。一个在他心中一辈子正直、传统、伟岸的父亲,形象在这一刻,突然出现了裂痕。
就在他们兄弟俩争执不下的时候,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。
“三娃子说的……没错。”
我们回头一看,是村里的“百事通”七公。七公快八十了,是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,脑子也最清楚。他拄着一根拐杖,颤巍巍地走了进来。
“七公……”父亲站了起来,脸上满是复杂的神情。
七公走到灵前,对着太爷爷的遗体拜了拜,然后叹了口气,缓缓说道:“守义啊,你爹这心里,苦啊。他等了一辈子,也念了一辈子。”
七公证实了三叔的说法。他告诉我们,太爷爷年轻时确实在江南的某个码头,与一位唱昆曲的女子有过一段情缘。那女子叫婉君,人长得水灵,嗓子也好。太爷爷走投无路时,是婉君收留了他,给了他一口饭吃。两人情投意合,早已私定终身。
“后来家里来信,催你爹回来成亲。你爹是个孝子,不敢违抗。他走的时候,跟婉君约定,最多三年,他一定会回去接她。”七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,“可他回来了,你太爷太奶以死相逼,让他娶了你奶奶。你爹没办法,只能写了封信去退亲。信里写了什么,没人知道。但从那以后,你爹就再也没笑过。”
“那……那那个婉君姑娘呢?”我忍不住问道。
七公看了我一眼,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:“听说她收到信后,就病倒了。没过多久,就……就没了。有人说,她是病死在戏台上的。也有人说,她是投了江。”
“那太爷爷……他知道吗?”我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不知道。”七公摇了摇头,“那时候兵荒马乱的,信件来回都要几个月。你爹写出去的信,石沉大海,再也收不到任何回音。他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,觉得婉君是等他去了。所以,他每年冬天,都会去村口等。他说,婉君怕冷,如果她来找他,一定会走那条最近的路。他怕她找不到家,就在村口等着。”
“这一等,就是六十年啊……”
七公的话,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。我终于明白了。我终于明白太爷爷那空洞的眼神里,蕴含着怎样的情感。那不是对死亡的漠然,而是一种长达六十年的、无尽的等待和悔恨。
他不是在等我,他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人。
他昨晚在村口看到我,或许是想告诉我什么,或许只是把我错认成了那个从远方归来的人。当他发现我不是,他眼中的光芒便熄灭了。他继续等,一直等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魂魄离体,也要回到那个他承诺过要等她的地方。
而他的遗体“走”到槐树下,不是因为尸变,也不是因为什么鬼神作祟。那只是他执念的最后体现。他的身体,也要完成他灵魂未竟的旅程。他要回到那个约定的地方,继续等下去。
“爹啊……”父亲跪在地上,泪流满面。他终于理解了父亲。那个沉默寡言、一辈子没跟他说过几句贴心话的父亲,内心深处,竟埋藏着如此深沉而痛苦的秘密。
灵堂里,一片呜咽声。我们为太爷爷的深情而感动,也为他和婉君姑娘的悲剧而心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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#### **第四章:魂归处,终是空**
太爷爷的葬礼,在一种悲怆而肃穆的气氛中举行了。这一次,没有人再觉得诡异,只剩下无尽的感慨。
入殓前,父亲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。他让我去村里的小卖部,买来了最好的胭脂和口红。
“你太爷爷等了一辈子,不能让他带着遗憾走。”父亲红着眼睛对我说。
他亲自为太爷爷整理遗容。他用温热的毛巾,擦去太爷爷脸上的白霜,然后,用那鲜红的胭脂,小心翼翼地、一点一点地,在太爷爷苍白的嘴唇上,涂抹了起来。
那是一个极其诡异的画面。一个满脸皱纹、头发花白的老人,嘴唇上却涂着鲜艳的红色,像戏台上那些浓妆艳抹的花旦。但没有人觉得可笑,也没有人觉得害怕。我们都知道,这不是在作弄他,而是在完成他一个跨越了六十年的心愿。
或许,在他的世界里,他正要去见那个他等了一辈子的婉君。他要以她记忆中最英俊的模样去见她。
下葬那天,天气格外好。冬日的太阳,暖洋洋地照在身上。太爷爷的棺材,被八个壮汉抬着,缓缓地向村后的祖坟走去。
送葬的队伍很长,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。队伍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,父亲突然喊了一声:“停!”
他走到槐树下,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。他打开红布,里面是一把小小的、雕刻精致的木梳。那是太爷爷的遗物,他宝贝了一辈子,谁也不让碰。
父亲将木梳,轻轻地放在了太爷爷昨晚坐过的那块青石上。
“爹,”他对着天空,轻声说道,“您去找她吧。别再等了。这辈子,您辛苦了。”
说完,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。
队伍重新启动,向着祖坟走去。我没有回头,但我能感觉到,那把木梳,那块青石,那棵老槐树,从此便成了太爷爷灵魂的另一个归宿。
葬礼结束后,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。但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永远地改变了。
寒假结束,我回了学校。那个冬天发生的事情,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,时常在我的脑海中上演。我开始理解,原来每个人的生命里,都可能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遗憾。我们看到的,往往只是冰山一角。
几年后,我大学毕业,留在了南京工作。有一年清明,我回家扫墓。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,我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。
那块青石还在,只是上面布满了青苔。那把木梳,早已不见了踪影,或许是风吹雨打,或许是被人捡走了。
我站在树下,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,太爷爷独自一人,坐在那里,沉默地等待着。
我忽然想,或许,他等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叫婉君的姑娘了。等待,本身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。那是一种习惯,一种融入骨血的执念。他用一生的孤独,去守护一个年轻时的承诺,无论那个承诺的结局是喜是悲。
他的魂魄,或许早已在某个清晨,随着那缕晨曦,去了他想去的远方。又或许,他还在这棵槐树下,在这片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土地上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地,继续等待。
但这一次,他等的,或许不再是归人,而只是一个可以让他放下执念的、解脱的契机。
我抬头看着那棵老槐树,它的枝桠在春风里已经发出了嫩绿的新芽。阳光透过枝叶,洒下斑驳的光影,温暖而祥和。
我笑了笑,转身离去。
有些故事,没有结局,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。因为等待本身,就是对那段深情,最长情的告白。而那个坐在槐树下的身影,也成了我心中一个永恒的符号,提醒着我,在这个世界上,总有一些情感,可以超越生死,跨越时空,永恒不灭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5:23: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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